Vol.5 | 历史，死亡与人生——评《日瓦戈医生》
文派 2015-07-22
| 第五期 |
历史，死亡与人生
——读《日瓦戈医生》
文/邵晓楠
许多作家在晚年都会有一本忏悔录式的惊鸿巨著，比如卢梭、托尔斯泰和巴金。而《日瓦戈医生》则可以看作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忏悔录——他从1946年便开始构思这部“关于我们生活的叙事作品”。那时，他的父亲刚在伦敦去世不久，而他写给亲人的书信中则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我已经老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死去。”
十年之后，这本书刚一完成就被当局封禁。不久，帕斯捷尔纳克荣获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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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时的帕斯捷尔纳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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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本书是从日瓦戈医生母亲的葬礼开始的，那时他还被大家称作小尤拉。在裹尸布一般的暴风雪的席卷之下，年幼的尤拉第一次真切地目睹了死亡。那时他还没有理解死亡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更罔论在历史滚滚的潮流中个人的渺小与无力。然而悲剧的结局仿佛已经在这时命运般写下。
尤拉的童年与不断变换的住处和陌生人的照料相联系。他也由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变成了见惯了世间百态的日瓦戈医生。而这时，两位在他未来人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女人——妻子冬尼亚和情人拉拉，也进入到他的生活中。而与他颠沛的成长一同发生的，还有俄国社会深刻而剧烈的变革。人们如同翻滚波涛上的小舟，被命运抛向不同的道路。革命的大背景下，日瓦戈眼见有闲阶级的醉生梦死，进而对下层的民众产生的悲悯的同情感，因而他对革命抱有自然的好感。“每个人和每件事物都苏醒了，获得了再生，一切都发生了转化、转变。”尽管他因为生活的窘迫而居家迁往西伯利亚，但他对苏维埃政府仍抱有很大的希望。“在布尔什维克的领导指挥下，革命可以很好地驾驭这种自发组织起来的力量，那么强大，不可一世”日瓦戈这时候思考的是革命和革命即将面临的困难，以及——更重要的是——革命最终能够取得的伟大成果。
然而，日瓦戈渐渐发现革命似乎并没有给俄罗斯带来什么真正的改善。旧军官们对苏维埃抱有深深的怀疑情绪。穷苦的农民既反对白军也反对红军，既反对沙皇政府也反对苏维埃。而日瓦戈一家现在的处境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革命给他们带来的冲击与动荡远大于好处。紧接着另一个巨大的转折发生了——日瓦戈被红军游击队俘虏，并强行征召入伍。这支游击队野蛮无情，领头的还是个瘾君子。执勤的红军士兵射杀他们认为“不是革命阵营”的人；十一名战士因为偷酿私酒和政见不同被集体处决。目睹这一系列暴行的日瓦戈开始思考这场革命斗争的正义性。“人类文明的规律，至此寿终正寝；真正起作用的，是禽兽的规律。”无外乎帕斯捷尔纳克写下了那句令人颤抖的名言：“人比狼更凶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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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电影剧照（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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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日瓦戈重回瓦雷金诺，是为众多读者深深铭记的一段。那时的日瓦戈完整地拥有拉拉和她的爱情，他用诗歌创作呐喊着自己的心灵。此时，突然有几匹野狼出现，面对着月亮和日瓦格的住所发出凄厉的嚎叫。日瓦戈的心里产生了阴影，他发现自己不能克制地受到雪地狼嚎的困扰。在摇曳的银色烛光下，日瓦戈抽象出关于狼的主题，他认为这是“敌对力量的代表”。
可是，这真的只是“敌对力量”么？这些嚎叫会不会使他想起了多年以前那场母亲的葬礼，回想起白色雪原上茕茕孑立的黑色坟头？就像他在罹患伤寒垂危之际出现的幻觉一样——那个穿着鹿皮袄帮他写诗的男孩，不正是死神的化身，帮他创作史诗么？
日瓦戈的一生都处于生与死的压迫之下。故事的开始，便是与他母亲生命的终结同步发生的。这也正是瓦雷金诺雪夜作诗所表达的意象：死亡伏在窗外的雪地上，凄厉地提醒着读者日瓦格最终的命运。
日瓦戈是帕斯捷尔纳克自身的投射。1934年，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被格别乌逮捕。由于布哈林向斯大林传达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担忧，斯大林便给帕斯捷尔纳克打了一个电话。但帕斯捷尔纳克被没有替曼德尔施塔姆讲太多好话，而是想和斯大林谈一谈。
“谈什么？”斯大林问。
“谈生与死。”帕斯捷尔纳克如是说。
斯大林挂掉了电话。
生与死，不仅延展于日瓦格医生的一生，也延展于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生。然而革命领袖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这只是他的手段而已，他怎么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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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废弃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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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56年，苏联将《日瓦戈医生》列为禁书。得亏意大利出版商将书稿偷运出境，世界才有幸读到这本书。尽管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并未提及这本小说，而只是笼统地说“由于他在现代抒情诗和俄罗斯小说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但这并不能掩盖《日瓦格医生》的光芒。事实上，《日瓦戈医生》并谈不上一本政治小说。他只是通过将一个知识分子的命运，或者是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细细地铺展开来，宽慰自己的灵魂而已。
在外人看来，这部作品是一个无关紧要人物的历史。而在作者自己看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是日瓦戈医生的全部。日瓦戈不是一个被历史推来推去的符号，也不是一张空洞乏味的无名脸谱，而是一个奇点，一个中心。他是自己生活的主角，而一个个以日瓦戈为主角的生活，便构成了历史。正如帕斯捷尔纳克借日瓦戈舅舅之口所说的：“历史就是要确定世世代代关于死亡之谜的解释以及对如何战胜它的探索。”而作者最后也是这么处理的。日瓦戈一生经历了战争、革命、迁移、重逢，最终在一个闷热的早晨心脏病发作，倒在走走停停的，挤满了人的电车上。但在这一瞬间，作者突然将主角切换到了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路人身上：“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是从梅留泽耶沃来的瑞士籍的弗列里小姐。她已经非常衰老了。十二年来，她一直在书面申请准许她返回祖国。不久前她的申请被批准了。她到莫斯科来领取出境护照。那天她到本国大使馆去领取护照，她当扇子扇的东西便是用绸带扎起来的卷成一卷的证件。她向前走去，已经超过电车十次了，但一点都不知道她超过了日瓦戈，而且比他活得长。”日瓦戈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弗列里小姐也是。他们背后成千上万的伊万、尤里、彼得都是。历史被看成人类借助时代的种种现象和记忆而建造起来的第二宇宙，并被用作人类对于死亡的终极回答。
生与死，这就是作者写作这本书的最终意义。正如开头所说，这本书更多是一本帕斯捷尔纳克的忏悔录和沉思录，与革命和政治并无太多关联。当局的封禁，也许只是对于书中人物所流露出的迷惘的不安。苏共党内的日丹诺夫主义者们可能根本就没有认真地读过这本书，也没有搞清楚日瓦戈医生迷惘的究竟是革命还是生死。因此赫鲁晓夫在多年之后承认，如果他当年读过日瓦戈医生，恐怕就不会发起对他的批判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帕斯捷尔纳克在诗里写道：“我算完了，就像被围猎的野兽/人间自有光明与自由的所在/可紧随我的却是追杀的叫喊/我已经无法再去外面走一走……通向四方的路已经被切断/一切只能听天由命，随他的便。”
1960年，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逝世，享年7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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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面部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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