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8 | 昨日遗书：评罗大佑《你的样子》
王班班 文派 2015-08-09
你的样子
罗大佑 - 爱人同志（台湾版）
文派第八期
文/王班班
当人们和你提起罗大佑，你会想到什么？是《爱人同志》的慷慨悲歌，《现象七十二变》的辛辣讽刺，还是《未来的主人翁》的暮色守望？《你的样子》里哀婉的罗大佑，在他本已沉重的形象上又加了一块难以磨灭的赤黑印记。
罗大佑词曲：《你的样子》，载《爱人同志》，台北：滚石有声出版社有限公司，1988.
我似乎和巨蟹座前生有劫有缘。除了和那位巨蟹女王的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就是这位从小听到大的老巨蟹罗大佑。我喜欢用父亲对他的常用称呼，唤他老罗。
我相信，任何一部二十世纪华语音乐史之中，老罗都配得上整整一章的篇幅；如果要评选华语流行音乐的大师人物，老罗必定名列前茅（可能只有黄霑、顾嘉煇能和他并驾齐驱）。1982年老罗发布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很多现在的人气偶像恐怕都还没有出生，而今算来也有三十多年了。周杰伦曾说：“做歌手就是要成为历史，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言人物’，让大家在想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就想起他。”而他眼中，老罗就是这个时代的音乐教父。《童年》、“恋曲”系列这样的小品、情歌，早已是家喻户晓，而《之乎者也》、《未来的主人翁》等讽刺歌，又让老罗戴上过“反抗歌手”的帽子。正像天文学中的巨蟹座，居于天球黄道之中，却异常灰暗全无亮星，只有认真观看，才会发现星座中数不清的迷人天体，像是故意投入这片黑暗的怀抱。老罗像是在《你的样子》MV中那样，一袭黑衣中扭动着略显消瘦的身体，像祭司一样，在黑暗中为这个时代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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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黑衣中扭动着略显消瘦的身体，像祭司一样，在黑暗中为这个时代招魂。”
不同人心中有不同的老罗。有位对台湾民谣造诣很深的中年豆友倾心《牧童》，有位大学时代玩摇滚搞乐队的老师钟爱《稻草人》，有位被我带进老罗大坑的姑娘心水《传说》……最能打动我的则是这首极尽煽情的《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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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 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 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 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 早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易碎的灯笼
（反复时作“提着心爱的灯笼”）
潇洒的你 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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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曲子是伴着杜琪峰导演，周润发和张艾嘉主演的剧情片《阿郎的故事》（1989）首次与公众见面的。这里截下《阿郎的故事》豆瓣剧情简介作为背景：
"阿郎（周润发）年轻时作为出色的赛车手很是放荡不羁，却不妨碍富家女波波（张艾嘉）对其一往情深，波波不顾家人反对同他结婚并怀下身孕后，发现阿郎背着她还有其它女人，愤然离去。波波临盆之际，阿郎参加非法赛车撞死警察入狱，波波也因被母亲和医生告知婴儿夭折去了美国。出狱后，阿郎很为以前行为愧疚，从孤儿院找回儿子取名波仔（黄坤玄），父子二人开始相依为命过日子。"
"十年后，已有未婚夫的波波回港又遇阿郎，得知波仔是自己的儿子后想将其带去美国，内心仍深爱波波的阿郎为了证明自己已有彻底改变，决定不顾年纪和身体状况再战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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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的故事》电影截图：“出狱后，阿郎很为以前行为愧疚，从孤儿院找回儿子取名波仔（黄坤玄），父子二人开始相依为命过日子”
叙事从阿郎和波仔的父子生活开始，前十几分钟近乎催眠。但全片的节奏一如在片中不断出现的《你的样子》，波澜不惊之间逐渐燃起感情的火焰；回头的浪子坐上摩托飞驰冲过终点，却翻车最终葬身火海，波波母子转喜为悲，绝望地向车场扑来时，流畅的曲调和老罗苍凉的声音同时响起，打湿了无数观众的眼眶。不过这并不是一篇《阿郎的故事》影评，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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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的故事》电影截图：“回头的浪子坐上摩托飞驰冲过终点，却翻车最终葬身火海”
一气呵成是这首曲子的最大特点，流畅的音乐、哀婉的歌词和老罗的沧桑嗓音结合甚佳。
副歌之前，曲调一直波澜不惊，连续使用的十六分音符和乐句首尾的长音，让前半段曲子显得十分流畅，几处装饰音让前半段跳动感十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里落着小雨。从“不明白”开始，每个乐句首音符最高，音符下行，高吟低咏之间仍然保持着流畅的行进节奏。副歌开头“不变的你”用长高音突然转调，和“你的笑容我的心情”拉开了超过八度的差距，悄悄打破了原来的平静，却很快降回；“潇洒的你”再打破一次，再被拉回来。但似乎保留在原调的平静已经不可能，间奏中频繁变调、升高，最终回到“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再来，但略有提高。至最后一处“恩宠”结束，编曲收束又回到了前奏简单的单音列，给人以回环往复之感，余味悠长。
受过良好文化教育的老罗填词素以诗意与深邃著称，这首歌填词也十分朦胧。大量意象联缀的确营造了《雨巷》一般画面感极强的哀婉意境，却不好把歌词打散进行分析。他曾说，这首曲子是为纪念一个和他很相像却没能走到一起的女性而作，这句自白大概算是散开迷雾的一条道路。起首四句显然是告别的场景，要走的她也尽显无奈，听觉上的呜咽和脚步声伴着泪水、眼神表达着告别的不舍；但歌者也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只能怨恨世界的无情，回忆过往的美好时光。之后四句则是告别后的追怀，时间并不能阻挡悲歌激起对往事的回忆，而歌者回忆告别时，离开的她眼中泪已风干，正因如此即使明日即将来临，昨日也难真正溶解。副歌则更是朦胧，“你”和孩子，一个走在尘世中隐藏自己，一个接受造物脆弱的恩赐。这灯笼似乎象征着这段脆弱的感情，易碎而又令人喜爱；正如全曲的表达，虽然无奈离开，但还满是留恋；虽然不能离开往事，但还将享受造物赐予的孤独未来。当然，乐评人也指出“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这句话确实不通，老罗也未对此做出过什么解释，看来这笔账是要算在他的中学语文老师头上了。
如果轻读歌词，“的”字的大量使用颇有趣味，有的是两个词组间起到节奏停顿，有的是偏正结构中带出重点。在演唱中这两种“的”都能起到改变音乐气氛的作用，前者带来节奏的稳定和流畅，后者则伴着音乐走向的改变，这也是后来翻唱者必须注意的一个歌词亮点。
很多乐评家对老罗的批评集中于他并不高明的唱功，嗓音粗糙的他在后来组建“纵贯线”时也经常被周华健揶揄打趣。但在很多他自己的曲子之中，老罗这苍凉的声线反而和音乐、曲词相得益彰。正像曲子的运作一样，在副歌开始前，或许是难度不高或许是情感正在积聚，老罗的演唱比音乐走向还要平缓，除了几处装饰音，几乎听不出感情变化。MV之中也不过是老罗有节奏地摆动着头的侧脸，配着周润发在剧中一些日常的画面；“不变的你”突然用力，像是一道光突然划过，MV中老罗的手臂也挥舞起来，伴着背景中隐约的火焰；配着赛车场背景的间奏奏毕，虽然词曲节奏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演唱却远比起首用情，到第二次副歌几乎是在用喉咙嘶吼。MV中不断的摩托车翻车场景伴着罗大佑正面状若祈祷献祭的动作，加强了曲子的仪式感。最后一个乐句唱得故意留有余韵，MV最后，紫色的火苗隔开像是在作法的老罗和翻车流血即将死去的阿郎，意味悠长。（按：这一段才是真正的老罗演绎版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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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佑《你的样子》MV
林志炫和齐秦都曾经翻唱过这首著名的《你的样子》，这两位歌坛健将都是公认的实力派唱功高手，也给这首歌注入了自己的风格。
1995年，林志炫把这首曲子改成了抒情摇滚风，收入翻唱专辑《一个人的样子》中。他的情感表达一向有自己的特点，清亮阳刚的嗓音给曲子带来了筋骨，直来直去的高低变化取代了流转的装饰音和圆滑音，所有的“的”都唱得很轻，似乎无意间拐了个弯就把气息贯穿下去。这一版的亮点在副歌“不变的你”的长高音，虽然和老罗原本的风格完全不同，但不失为一种漂亮的再阐释。虽然林志炫一直担心无法超越罗大佑独特的唱法，但他在翻唱中确实做好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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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炫《你的样子》MV
2008年齐秦版间奏和尾声都用悠扬的交响加钢琴伴奏，回环扭转更加复杂，还加入了异域音乐，给人一种高贵感；齐秦蜻蜓点水般的嗓音让全曲听来更加柔美，MV更是请到故宫的国宝水墨画做背景，堪称一版唯美主义的尝试。但在我听来，这首诗一般的音乐却缺少了诗作最重要的感情。几处装饰音全部失落后，前半首的流畅感有所减弱；他把所有的“的”字唱成·de（略重）而不是一般的·di（略轻），无疑是破坏了节奏。副歌部分，齐秦的处理确实很美，但缺少了哀痛感，精致的伴奏和平静的唱法似乎更易二十一世纪的听众接受，曲子确实好听了，但感情一边却弱了很多。这不可不说是齐秦的一次比较平庸的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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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秦《你的样子》MV
但即使林志炫的版本“好听”，齐秦的版本精致，最终人们最能接受的仍然是老罗的版本，也许这首曲子本来就属于罗大佑自己，属于那位和他太相像却最终错过的女子，或者说，属于阿郎和他的故事。一位乐评人曾这么评价罗大佑：“罗大佑把个人的迷惘、失落、爱情都看成是天大的事，既是天大的事，就要用很多创造性的面向去看待，始终是沉郁而孤傲的，时时把整个时代挑在肩上，连情歌都满是沧桑的伤痕。”《你的样子》曲终，老罗那富有撕裂感的声音撕裂的不仅是《阿郎的故事》观众的泪腺，更是听着他的歌曲领略一个时代的听众的心。
之所以借老罗自传名题本文曰《昨日遗书》，自然意有所指。我并不喜欢他的自传，可能是因为太喜欢他才华横溢的词。但这书中有一点确实能够和曲子达成共鸣：老罗是个太眷恋“昨日”的人，正因如此，当他写到过去，总是伤感（《鹿港小镇》、《闪亮的日子》）；当他写到现在，总是不满（《盲聋》、《现象七十二变》），当他写到未来，则总有希望（《传说》、《将进酒》）……
我，大概也该和昨日说个再见，看看将来的《神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