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的一次，见到外婆，她变得更矮了，本身就胖乎乎的，加上穿着厚衣服，看上去像一个小圆球。我扶着外婆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舒缓筋骨，外婆仰着头跟我说，“我的乖孙女啊，我这个腿真难受啊，走在地砖上像踩在草丛里一样，软踏踏的”。
假期第五天妈妈忽然打来电话，说，马上定航班或者动车回来，外婆快不行了。
我脑中一下子就闪现外婆坐在沙发上，腿短短的不着地这么腾空着，左手抓着我，右手抓着弟弟，非常紧非常紧的抓着，脸上一片安详带着笑意，说，我两个宝贝都在大北京，我也要跟你们去北京看毛主席。我说那你快来啊我带你去天安门转转。外婆说，那我去了住在谁家啊，那我一半时间住我孙女家一半时间住我孙儿家。说着开始哈哈哈哈笑起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差，负担不了长途飞行和长时间行走，于是我们仅仅是口头这么回应着她都开心得不了。
小时候放寒暑假，爸妈要上班就会让我和弟弟去外婆或奶奶家玩玩，妈妈为了监控我的言行，为我量身定制了一套教育方法：写日记赢奖金。一篇日记的基数是一元钱，写得好的话就能无限往上加奖金。可见那时候妈妈就看透了我爱财如命的虚荣本质。于是很小我就已经开始了疯狂写稿赚钱的生活，并且在那时候我就知道如何取悦读者了，我发现每次写外婆时妈妈就会给更多的奖金，5元甚至十元，后来我就开始疯狂地写外婆，一整本日记都快成为外婆的个人传记了，我犹记得那时候刻画外婆站在路边向我们挥手告别的片段，妈妈看了潸然泪下，激赏了我整整二十元。
外婆挥手告别的样子依然还在我脑子里，她因为年轻时我外公早年去世，独自一人抚养所有孩子们，肩膀因为也做男人做的重体力活，长期负重，导致向一边倾斜，胖胖矮矮的，她就这么歪歪地站在路边，由于视力不好，导致我们远去之后并没有真正与我们对视上，看上去像是茫然的站着，车子越开越远她就变得越来越小，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但她并没有因为年轻时如此受苦，而成为那种抱怨唠叨的老太婆，外婆是个幽默的老太太，不是那种英国老太婆居高临下刻薄辛辣的幽默，而是像8岁男孩一样沉默寡言但顽皮爱搞恶作剧式的幽默，而且她还有一个特别孩子气的嗜好就是贪吃，疯狂的爱吃肉，哪怕高血压和心血管疾病已经相当严重，她还是吃肉吃到停不下来。
妈妈说外婆前几个月因为脑溢血半身不遂卧床时，情况稍有好转，只能勉强哼出一个字“嗯”，妈妈于是开始不停跟她说话，妈妈说吃饱了吗，外婆沉默，妈妈说没吃饱吗，外婆说嗯，妈妈说大米饭好吃吗，外婆沉默，妈妈说小青菜好吃吗，外婆沉默，妈妈说红烧肉好吃吗，外婆说“嗯！”
情况又好转了一点，于是在妈妈喂食物时，外婆还能动的那只手就开始时不时戳妈妈的肚子玩，妈妈说不敢相信一个人都那样了，还想着要闹你一下。外婆健康的时候，喜欢玩的恶作剧就是在最冷的冬天，大家在客厅围坐一团聊天时，外婆独自默默去冷水那洗洗手，然后偷偷来到一个人后面把冰凉的手塞进对方脖子后面，然后开始哈哈大笑。外婆就是那种大家围坐一团热闹聊天时，她会自己呆在一边从不讲话，开始筹划点小坏事的人，或者是把自己藏得好吃的拿着开始分发的那种人，她从不唠叨，是我见过最沉默的女人。
可惜情况好转之后没多久，情况就急转直下。
我坐在返程的列车上开始不停想起小时候寒假，我还在被窝熟睡时，嘴巴就会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贴上来，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外婆拿着她买好的早餐准备进行“熟睡喂食”，我会在半睡半醒中闭着眼躺着把早餐吃掉，再接着外婆会搞一杯很热的奶，我在模糊中喝掉，就接着睡觉了，外婆就是这样，她不会把你叫起来，也不会跟你说快来吃饭，就是默默把食物往你嘴巴里塞，我小时候看电视看得如痴如醉时，外婆也会默默出现（外婆很少说话）坐在旁边开始往你嘴里塞水果什么的，但从不会打扰你看电视或者睡觉，听着像一位“投喂天使”，年纪再大一点，由于她视力变差，就会胡乱拿切好的苹果朝你鼻孔或者脸上怼，但我也经常怀疑她是故意的，因为你转过去看她会发现她在憋笑。
有时候我认为说她像天使一点也不过分，所有的人都说从没见过外婆这么善良和为别人好的人。爸爸说外婆知道他爱喝酒，参加宴席或者有人给外婆送酒，外婆都会默默观察酒瓶，把自己认为漂亮且昂贵的偷偷藏起来，等爸爸去拜访她，她就会拉着爸爸远离人群来到藏酒的地方，拿着新藏的酒问爸爸，这个贵吗，然后让爸爸把最贵的那瓶偷偷带回家，别让客厅的客人们发现，但这种操作失误很多，有次外婆看到一个青花瓷似的酒瓶子觉得美极了十分得意，爸爸一进门她就使劲拉着爸爸去看她的好货，结果爸爸却说这个酒很便宜，于是外婆就会因为这种乌龙大笑起来。
我姨说在外婆家，她在河边洗衣服时，有时候会有太阳，就会发现外婆默默出现站在后面撑着一把伞，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站着，给姨遮太阳。我幻想着她倾斜的肩膀，又是像送别我们时那样沉默且一动不动，一下子就能站很久很久。
坐在动车上，群里所有的后辈们都开始说自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或者已经到达，我坐在车上想到一个感恩节广告，老人为了见子孙们故意撒谎说自己去世了，等到子孙们都到齐了却发现是一场骗局，我不停想着这个广告，想着等我们都到齐了，围在外婆的窗前，然后这个老顽皮就忽然坐起来说，哈哈骗你们的我没病。
我不停地这么想着，似乎都要觉得可能就是真的了，这个很像是外婆会做的事，我甚至开始觉得开心，我当时应该是脑子有点昏了。我想着外婆坐起来之后看到所有子孙们都到齐了，于是不让我们走，必须要一起欢度长假，于是她还会抓着我们的手，然后会问我，“你怎么还没找男同学啊”，我从各个角度都想到这样做的合理性，又是假日，又这么紧急，绝对是在搞恶作剧。
我美美地想着，沉浸在外婆会不会藏什么好吃的零食偷偷塞给我的幻想中，就在我和弟弟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站的时候，爸爸给我们发信息说，“外婆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