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 孤岛、别墅、暴风雨，没有比这更可怕的聚会了
原创 阮若曦 文派 2017-01-25
文派第53期
《无人生还》——一种元叙事的诞生
文/阮若曦
我几乎是怀着惶恐的心情欣赏这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顶峰之作”。感谢BBC制作精良的新剧，给了我一个比阅读原著更为直观和感性的选择。
小说《无人生还》堪称作者高度个人风格化的作品，既延续了之前《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天谴”母题，而对人性的挖掘深度又远远过之。
《无人生还》摒弃了作者在之前诸多著名作品如《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谋杀案》中惯用的以比利时籍大侦探波洛的视点全程参与案件进程，并最终精彩地表现推理破案过程的结构，而是另辟蹊径，在营造出的阴森环境气氛中，以上帝视角审视着每个局中人的言行与心灵。
以笔者所见，《无人生还》在世界推理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其奠定了“锁闭空间连环谋杀案”这一案件类型的“元叙事”——例如笔者童年曾为之痴迷的日本动画片【名侦探柯南】系列，其诸多凶案中就多有以《无人生还》为母本者，例如在一干人被困在悬崖吊桥被砍断或大雪封山的野外别墅时，一场血腥的复仇慢慢展开云云，且被复仇的对象多是当年曾犯下不可告人的罪恶、而今却逍遥法外的“体面人”，这与本小说/影剧何其相似！
伴随着脑海中滚动回放着的种种光怪陆离的探案故事画面，我借最新英剧版【无人生还】为文本，登上那个四周海风呼啸的孤岛，重温一遍这种“元叙事”的诞生。
以下小心剧透喔~
第一集开头，色色的案件受害人们依次登场：女家庭教师克雷索恩小姐、东非殖民者隆巴德先生、法官沃格雷夫、将军麦克阿瑟、纨绔子弟马斯顿、警局探长布洛尔、笃信宗教的布伦特夫人、医生阿姆斯特朗先生。这八个在英国社会中毫无关联的人物，收到实际莫须有的岛主“欧文夫妇”的邀请函，来到滔天恶浪中若隐若现的“士兵岛”（原著中为“黑人岛”，大约是本剧编剧因顾忌N开头的名词触犯“政治正确”而作此改编）做客。
八名客人加上岛上形迹鬼鬼祟祟的仆人罗杰斯夫妇，恰与“屋主”贴在墙上的“十个小士兵”（原著为“十个小黑人”）儿歌暗合。与绝大多数完全无法预测情节走向的推理作品不同，本剧在一开头就大大方方地向观众暗示了所有人物的命运：在这首作为贯穿全剧线索的儿歌中，十个小士兵先后殒命，直至“无人生还”。
由此可看出，本剧似乎更希望观众把注意力转向这场连环杀人案的“潜文本”，即每个受害人的前世今生，以及由此产生的他们各自的“被杀动机”。这显然与本剧的主题紧密相关。
自称“欧文夫妇”的幕后主使，巧妙地以不同的理由邀请所有来宾：既符合他们的社会身份与职业需求，又满足了他们各自渴求的尊重与虚荣。对“体面人”的嘲讽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诸多名作中一以贯之——例如《尼罗河上的惨案》中被蒙在鼓里还自信满满地为凶手作证的德国医生——而这位以刻薄著称的女作家，往往又会在作品接下来的章节中毫不留情地揭露他们的虚伪或愚蠢。随着管家罗杰斯夫妇为他们端上精致的菜肴，八位“体面人”在海岛别墅的餐厅中落座，却不知死神正如影随形。
八名宾客抵达岛上之初，城市社会的等级秩序几乎在别墅中完全保留：客客气气保持距离的寒暄、文质彬彬的餐桌礼仪、互探底细又互相警惕的私下谈话。一言以蔽之，他们把“伦敦”带到了岛上。
然而随着恐怖的谋杀不断继续，仆人与宾客一个个死于非命，幸存者们也自度朝不保夕，作为别墅中主要公共社交空间的餐厅秩序彻底崩溃。阿姆斯特朗医生、隆巴德先生、布洛尔警长、克雷索恩小姐围着凌乱不堪的餐桌酗酒嗑药、放浪形骸，这也是对人们精神状态的外化缩影：“文明”走到了今天，处在崩溃边缘的他们，只剩下人性底色中的疯狂与野蛮。
血腥的谋杀按部就班地继续。越来越少的幸存者们，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岛外力量，希望“文明世界”及时赶来介入这一切。克雷索恩小姐甚至试图游泳逃走。然而海面上惊涛骇浪无情地宣告：他们的命运已无可救赎。
“士兵岛”完全成了外部世界无法触及的法外之地，这里再无文明与法制，只剩人人唯图自保的弱肉强食。克雷索恩小姐临死前还与幕后主使沃格雷夫法官谈判，共同编造一个其余八人“离奇意外死亡”的故事，以取信于岛外的“他们”，孰不知在此情境下，能够前来主持公理正义的“他者”，早已成受害人们遥不可及的幻想。
如何在法外建立秩序，大约是一个关于人类文明起点和终点的预言。曾经，我们的祖先在文明诞生前的蛮荒时代，一步步摸索出了公理秩序，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将被我们于“后现代”终结？
值得注意的是剧中的另一条副线，即克雷索恩小姐与隆巴德先生在绝望中互相吸引而产生的情愫。第一集开头二人在火车中似不愉快的邂逅，就为此埋下了伏笔。然而最终，人与人之间的互不信任却占了上风——隆巴德先生被克雷索恩小姐在海边开枪杀死。这是一个多么残酷而现实的人性玩笑。
绝望情境之中，人与人之间产生的并非互相帮扶的真挚爱情，而是更深刻的隔阂与猜忌！锁闭空间中，永远无法互相信任的人物关系，构成了“无人生还”元叙事的最核心要素：身边每个人都可能是正在打自己的主意的凶手，他人即地狱！而原本作为人物关系纽带的爱情或亲情，倏忽间竟也变得如此苍白。
随着餐桌上象征岛上十个人物的十个士兵玩具一一减少，终于谜底水落石出。正是先前假死的沃格雷夫法官，主导了这一场“末日审判”。身患癌症的他，痛悔于之前审判一桩案件时的草菅人命，故而在忏悔之余，决心对另外九人也进行一场道德审判。沃格雷夫法官这一人物形象的最终“亮相”，既是本剧之精华，亦堪称阿加莎•克里斯蒂文学生涯中的最得意之笔。
剧中扮演沃格雷夫法官的演员查尔斯•丹斯（亦即近年大热的美剧【权力的游戏】中泰温•兰尼斯特的扮演者），将这一角色的内敛、坚定和冷酷把握得恰到好处。对现实社会黑暗的反思，与基督教情怀的忏悔情结，在这个容颜苍老而眼神犀利的老者身上，默无声息地契合了。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人物的复杂内心难以把握，之前所有的把《无人生还》搬上戏剧舞台或银幕的作品，都对原著的这一结尾做了改编，直至本剧才算真正回归了原著的结尾，试图更接近克里斯蒂阿婆的原意。
【无人生还】中的这场“道德审判”，其最发人深思之处在于，审判席上的众被害人，其本人的行凶恶行，若以法理常情言之，可谓无一人是十恶不赦者，这一点与同样表现“天谴”母题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区别极大。换言之，他们人性中的恶，都是在道德边界的模糊之处生根发芽，进而引导他们犯下罪行。
若回归到以原著文本，则读者可见，除飙车撞死两个孩子的马斯顿外，其余“凶手”们皆是在看似“不可抗力”的外部条件下，施加自己的主观故意之恶，已达到杀死受害人的目的。例如克雷索恩小姐为谋取本该由他的学生西里尔•汉密尔顿小少爷继承的财产，在其行将溺水时有意不全力施救，终于致其死亡；麦克阿瑟将军在得知部下阿瑟•里奇蒙与自己的妻子有染后，有意在战争中对其所部不予增援，致其惨死沙场。
凡此种种，施恶者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骗过警察、法官与舆论，更是为了给自己的灵魂留一个出口，使自己日后回忆起这件事时，良心不至于太受谴责。这才是【无人生还】对人性刻画的最深刻之处。
因而幕后主使沃格雷夫法官所要做的，正是打碎这层他们内心隐秘处的“保护壳”，使他们脆弱而伪善的内心阴影，被道德审判的刺眼阳光一扫而空——即便仅是波光一闪的内心之恶，你们也应当遭到惩罚与谴责，没有任何借口！
本剧结尾，沃格雷夫法官杀死克雷索恩小姐后拔枪自尽，并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枪掷到餐桌对面的座位前。这一设计颇具仪式感：沃格雷夫法官故意把岛上最后两人丧命的现场伪装成他杀现场，这样既能掩盖其本人实属自杀的事实，更能在这一情境中渲染出犹如“神判”的神秘氛围——十人连续殒命，而凶手“去向成谜”，后来终会赶来的“文明世界”的司法部门，想必也定会为这件奇案困惑不已。一场“审判”终了，而由此诞生“无人生还”元叙事，至此也终成世界推理文学史上的不朽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