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做出“不考研、去工作”的决定后，我整个人都真空了。
十年来，我从没想过我会中断“学业”。这也是为何这次放下得如此彻底。从初中的课外书折页看到译者毕业于“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如果读，只能是它，一定是它。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硕士方向，从此，它就成了一串敲定的符码。但好笑的是，我对一件事物的期待经常不加调查，陷入叶公好龙式的狂想。
其实我非常抵触看“考研贴”，又是一个和自己打假想拖延战的漫长故事，明明从大一就以为自己要进修，却一看到题目就头晕。有“不配感”，但其实更深层的，是我自己不敢承认的东西：我对文学的爱，不是学术的那种爱。
是啊，如果我真的热爱做学问，为什么这几年读了这么多小说诗歌都没事，去年却考研考到腰肌劳损？我的身体都知道。
我的体内，住着一只顽固的柴犬。就是那种用脖子发力梗住、死死拖着拽狗绳、怎么也移不动半步的，柴犬。
不想做的事，只能假装。但没法永远装。装就会出现各种症状。
过去的两个月，我重拾去年的进度，读了一千页的西方文论，顺了中国古代文论，融汇各版课本仔细整理文学史纲。补了《红与黑》（当年没看完）、《巴黎圣母院》（重读）、《汤姆·琼斯》（极长，900页）、《摩尔·弗兰德斯》（无聊）、《贝姨》（癫狂）、《一生》（永远爱不起来的自然主义）、《十日谈》（100个小故事也够受的）、……我全集全集地买，我毫不怀疑，我能读完八卷本的莎士比亚。
我尽力调整心态，但是，身体比三月份更糟糕了。我现在几乎没办法坐半个小时。
照这个学法，十二月我差不多得高位截瘫。
但这只是表象。
你知道吗。
面对两篇公众号推文，一个是福柯理论前沿研究，一个是占星和魔药学，我肯定选后者。比起《诗学》和《尼各马可伦理学》，我偏爱《奥义书》。比起研究沈从文对屠格涅夫的学习借鉴，我只愿意安安静静地读完他的《长河》。我要催着赶着，让自己生发学术的兴趣：来，让我们看看卡吕普索的斗篷象征，来，让我们聊聊浮士德瓦尔普吉斯之夜的进程。
我太久、太久没有读过我心爱的尤瑟纳尔了。
我读过一位叫陈陈相因的作者的诗，写她考研的考验，《玲娜贝尔，我的苦女神》。很清晰，玲娜贝尔指的是上海迪士尼，上海指的是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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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等，不能等……不能等死！咒语般督促我亡命狂奔不涣散”
就是这样的。
她成功了。她是那类“留在了轮子上”的人。她上电视录节目，她准备雅思，面试人民日报，最后回到国内最好的文学殿堂。她有一种向下愤而扎根而猛烈向上的矢力，她令人敬畏。
但不能只看别人的光鲜，正如她说的，她吞咽了“五花八门的苦”，得失寸心知，能留下，是因为她深信她的热爱、也想做学术。所以，还是一个遂愿，到底还是甜。
而我在发现生活的广袤温柔之后，就再也不能认为现实是一个降了维的世界，或文学昭示着事物的本质。“信”的是什么，其实根本无所谓，关键是程度，是如何志虑纯忠、一心一意。如今我竟更愿意奉自己的身体为神明，而非匍匐在殿堂脚下。
是，我没办法把研究生只当作一个“学历”的工具槛，虽然我当然爱极了摘得桂冠、弥补高考遗憾的夙愿——没有中国人不喜欢吧，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金榜题名琼林宴，这是你从小被告知的，最荣耀最辉煌最值得争取的赛道。
但这件事本身，是做学问啊。
我不想混日子啊。如果没有热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和漫长而恢弘的耐心比起来，那点小聪明实在不算什么。
放下了考研这个决定，我开始恢复多年前和文学的那种健康亲密关系，这种友好几乎要让我哭出来。
「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实在是太珍贵，太难了。你永远有数不胜数的论文要sum，永远有没有覆盖到的知识面，你读啊，读啊，就像浮士德一样，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知、渺小、轻浮。你买了感兴趣的书，没时间好好享受。你捧着大先生的讲稿，但不知道从何年何月起，总是伸出无名指勾着后面，计算这一章节还有多少页结束。
其后有代偿。用写评论代偿创作，用读学位代偿喜欢，一直都在替代物之下挣扎。
我终于不必再解剖它，终于能有感而发，发于不得不发，止于不得不止。
得谢谢我的腰痛，要不是它，大约真不会这么快和自己和解。
“目标”原来不全是用来实现的哦。目标的本质是「方向」，一个具体的、确定的方位点，而你无法计算走到它那里的具体距离。它是你为自己敲定的磁石，你与你的“目标”之间，构成了一个当时当刻的能量场。人在场域里游动。
而人生轨迹不可能是一组描绘好的星座，不是星星们点和点之间笔直的连线。你置身于磁场的大小浪潮，行进着、偏移着，或者重新定位目标。你手中的罗盘甚至都可能是个假的，但这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你总会在忍不下去的时候，找一个更趁手的。
这条曲线的痕迹，就是你全部庄严美丽的人生。
同样，人生不是一件静止的瓷器——它不需要你不断地look back，无限地追悔和弥补未竟的情结。没有什么好弥补的，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一切都在照自本性发生，可以就先粗浅地将这个“本性”理解为“性格”，不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是，「性格就是命运」。顾城说命运不是一阵风，刮到东边了，又刮到西边了，命运就是我们脚下的大地。
这不是什么普世意义上值得骄傲的事，我其实很想给你们写一个“我是如何成为爽文女主”之类的故事来着。
很多人，哪怕是了解我的人，看到这篇文章，可能都会遗憾，或者甚至松一口气：“哈，她也就到这儿了。”我们在意别人的成就，其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忧——“我可千万不能掉下去啊！我可千万不能像她那样啊！”
所以我得修习自己，去更平静地成为别人的那面镜子。
几年前我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医生问我，掉下去会怎样呢？
我惊恐：会完蛋啊！
他很安静地看着我。我花了好几年去明白，他说的“大地会接住我们”是什么意思。
文字的欺骗性有多严重呢，你找准任何一个价值观，马上就能获得有关的一系列背书。我们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如果连考研都坚持不下去，以后做什么都会半途而废。” “不吃学习的苦，就得吃生活的苦。” “犹豫的时候，选更难的路。” 当然，还有从小的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挤人，人人都要做人上人。
但如果人死后有灵魂，我想我不会后悔这辈子没吃过足够的苦。
B站的这个up主给过我很大的启发，他最新一期的视频，讲的就是一个小镇做题家之死的故事，作者是黑塞，那本书叫《在轮下》。
他讲得极好，不过故事的主人公汉斯，是一个想开但没有完全想开的人。up主一直说，成功是不幸福小孩的特权，因为成功来自匮乏感。而另一种成功，则来自好奇心和艺术家 —— 一般来说，这不是严肃文学的经典主题，而是鸡汤和TED。
多少年后，站在TED红色圆毯中央的汉斯想到，当时他还不知道，新的游戏，崭新广阔的天地，就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