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
伍暖听见有人叫她。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中正在操作的钛皮监测仪,这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幻觉了。
她清楚地知道,在素钛时代,她是妈妈,是伍暖,是很多人眼中的“文物”,唯独不可能是“暖暖”。因为她再也没有比自己年长的亲人了。
如果时光倒流,钛皮沉降,她和她的人生重归地球表面,再遇到那个叫她“暖暖”的人,她绝不会说出那些话……
“嘀嘀嘀嘀”,钛皮监测仪发出刺耳的鸣叫,指示栏里显示:“皮层薄,建议修补。”
伍暖按下“确定”键把钛皮状况和坐标发送给了距离最近的钛皮保养师。
伍暖今年七十岁,是一名钛皮监护师,每天天一亮,她就驾驶巡逻车在自己负责的北六区内巡逻,用钛皮监测仪检查这些承托着整个人类文明的钛皮有没有破损或变稀薄的征兆。
“我这个年龄,在尘埃时代早该退休了。”伍暖对同事说。
年轻同事疑惑而略带冷漠地看着伍暖。她知道伍暖是特别的,是来自“那个时代”的人,可是她并不关心。像很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样,她只关心与现在或未来有关的事。
伍暖并不意外,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刚才的话是自言自语。落伍了嘛,抛出的话无人聆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在素钛时代,“落伍”到重归尘土的时间有些绵长。她小心地把贴紧皮肤的连体工作服拉扯开,确保指甲不会划伤它,像揭下西红柿表面薄薄的完整的皮。那是一种很滑的面料,纤尘不染,即使在素钛时代,肉眼可见的“尘”已经少之又少了,可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伍暖缓缓地脱掉工作服,解开束在脑后的发髻,银灰色的发丝披散开来。有一瞬间,伍暖想起二十五岁的自己。那时候她工作的时候也喜欢把头发绾在脑后,穿艳色的冲锋衣和棉服。
在遥远的尘埃时代,伍暖是一名生态管护员,日常工作是巡护、监测湿地地区的生态。素白的冰川、深翠的草甸、沉静的荒漠,拼凑出大地的颜色,像一块毛茸茸的被面,在哄大地入睡……伍暖摇摇头,那不是那些钛息色块可以描摹的风景。
一旦休息,爸爸苦闷的脸就会闯进伍暖的脑海,像印在布满水汽的浴室镜子上一样,怎么也看不清。那么模糊,怎么辨认得出苦闷呢?伍暖擦擦脑海里那面镜子,镜子变得锃亮而空无一物,周身却留下热水欢腾过的浴室的闷热。
她从不问自己“爸爸还活着吗”,而是问“尘埃时代还有活着的人或者生物吗”;如果再坚持一下,可不可以留住……这些问题困扰了伍暖四十多年,作为一个前环保工作者,她无法停止对尘埃时代的愧疚和自责。
每天的工作是伍暖的修行,她以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的姿态走在钛皮上。枯燥、重复、必要的工作让她觉得平静,仿佛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播放雨声,雨就真的来了。
伍暖穿上了豆绿色的连衣裙,用气垫梳拢了两下头发,气垫梳齿间的小孔隙瞬间把头皮上飞起的微小碎屑吸走。伍暖的头发现在看起来蓬松厚重,像尘埃时代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港星那样。
今晚是她最后一次去人口情报局。她来到素钛时代四十多年了。如果爸爸还活着,算起来也有一百零四岁了。
诞辰情报处和遗民情报处分立两侧,仿佛是把红事和白事放在对门儿,不知道想让谁难堪。
诞辰情报处的大屏幕上每隔几秒会弹出新生儿的消息,年轻的工作人员神采奕奕。社会学家们在过去几十年间忧心忡忡的事——人类或许会因为这次重大的变革生育意愿降低,人口骤减,直至走向灭亡——现在看来不会发生了。人们认可了新的家园,安居乐业,重新踏入了繁衍生息的洪流。
遗民情报处的告示栏是手写的,因为上面的名单已经二十年没有变化了,人口情报局的工作人员觉得一直点亮大屏幕是对资源的浪费,就改成了手写告示。告示栏的作用是不断更新从尘埃时代来到素钛时代的“旧日遗民”,起初大批的遗民被登记,后来新发现的遗民不断减少,直到那个数字再也不肯变动。
果然,门口的告示栏上,最后一行还是那个叫“刘青松”的名字。那张发黄的平头照片伍暖已经看过千次万次,它似乎比更早来到这个告示栏的照片更黄、更旧,伍暖觉得是她的目光把它灼伤了。
伍暖的嘴角不自然地牵起,似乎毫无惊喜才是她期待的结果。四十多年了,来看看有没有父亲的下落是她的寄托和属于自己的仪式。
来遗民情报处“报到”的亲属也越来越少,今天,大厅里只有伍暖一个人的身影。一二三四五六,六个窗口全部紧锁,铁栏杆后面,六个机器人双臂放在桌子上,双眼空洞地看着桌子延伸的边沿。此外,还有一个电子留言簿、四部紧急电话。
这些都不是伍暖看见的,而是印在她脑海里的。她没有开灯,从入口的左侧缓缓绕行一周,仔细聆听,高跟鞋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清脆的“当当当”,而是有些沉闷的“笃笃笃”。一个个音节把大厅内的一段段细节敲进她的脑海,然后,轰然散去。
伍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人口情报局的门廊和牌匾。那只多年来疲惫地鼓胀在她胸口的气球一瞬间泄了气。而素钛时代,终于挤着那个空隙开始往她心里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