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施予晨踏出洗手间转身面朝走廊时，情况比她预想的更有挑战性——只剩下顾延一个人站在原处。好在他不是故意专门等在那里给施予晨来个措手不及，他只是正好在打电话，并且他已经不再是面朝洗手间的方向，他倚靠着石柱正面对着园区，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比在会议室里要显得更符合年纪，所以施予晨看到的是他的整个侧面，他打电话的姿势十分女性化，一只手抱胸另一只手撑在那，像上课举手的姿势，他脑袋微微倾斜，使得下巴稍稍抬起，太瘦了，能清晰地看到喉结跳动。
很不幸，在整个20米不到的走廊只剩下他们俩时，每走一步，施予晨都感到自己的高跟鞋响彻整个园区，咔哒咔哒每一下都增添了一丝尴尬，顾延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轻轻转头瞄了施予晨一眼，又迅速恢复原先的姿势，施予晨使尽毕生所有的自信心来handle住这张扬的鞋子的踢踏声，那姿态既美丽又透着几分不自然，等到终于要走到会议室门口，听见里面的谈话声时，施予晨才觉得进入了安全领域，只是没想到，顾延忽然也跟着转过身来，他嘴里说着，“好，那么好咯，就这么着，好。”于是边挂上电话边跟上了施予晨，施予晨感到了顾延毫不回避的直接的目光，他正在看着她并靠近她，施予晨想着，也许应该转头迎向这个目光，挤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喊一句“顾总”，以承接这些天来他们私下边界模糊的对接聊天，或者表明一种下属该有的态度，站在门边深鞠一躬让顾总先进，使会议室的同事们用赞同的目光来表扬施予晨的大局观念，只是，紧接着施予晨意识到是顾延先在她的身后停下了脚步，在等她进去，默不作声，比她高出一些，默默站在她身后半臂距离的样子，这时，施予晨紧张地快步走回座位，并深深地后悔自己没有喷点香水，她问到了顾延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但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施予晨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活着的人类靠近时身上散发的热气，顾延仿佛是冰冷的长木棍。
坐下以后，施予晨就再没说过话了，她边吃边听几位上级介于私事和公事之间的谈天，她很渴望能在这种闲谈中插入几句幽默又富含智慧的真知灼见，让顾延及在场所有人刮目相看，可惜，她一句也想不出来，于是就愈加沉默，等到制作公司来，大家正式进入会议后，施予晨已经被沉默禁锢住了，就是这样，如果你在一个社交场合不在一开始就打开局面，那么等形象已经确定以后，就很难找到契机再扭转局势了。
所以等到顾延让施予晨“给我们讲一讲你的网络部分方案”时，全程都低头默默打字的小施终于要说话了，这就像你在KTV沉默了一整晚最后你点的歌忽然到了时你会因为酝酿太久怕人失望而羞于去唱一样，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你开没开过嗓。大家都用漫不经心的目光看向她，沈总直视着前方白墙上施予晨经过反复修改后依然风格粗糙的PPT，璐姐则在笔记本上打开了同款PPT，制作公司的人们由于此部分跟自己关系不大就开始纷纷走神，包子在她正对面端坐着暂停了记笔记的动作，施予晨在讲到第三分钟时，面对所有人游离和心不在焉，她才醒悟到自己这个方案的次要性跟自己在会议桌上所坐位置的次要性是相匹配的，似乎有点年纪的沈总对网络方案有一种既在接收又在屏蔽的奇妙反应，而实际上在施予晨这样的新新人类使用各种她默认地大家都懂的新语言和网络行话时，沈总是接收困难的，也就是说，她的这个小方案，完全由顾延做主。
施予晨表达得并不流畅，由于紧张越说越急，整个过程不到10分钟居然就讲完了，坐下后她感到很难过，这么快的汇报阐述时间与自己熬夜多个晚上付出的努力毫不相符，她回想刚才大家就璐姐的整体方案松散而专注地至少扯了两个小时，这就让施予晨的方案更显现出无关紧要的意思，她心怦怦跳地坐回位置后，会议室更安静了，大家都无声地要么看着桌子上的餐巾纸要么看着电脑，没有人对这个方案有任何意见或问题，倒不是因为方案太出色，而是因为也许根本没有留心听。
施予晨要开始她那标志性的瞬间泄气行为了，好在忽然璐姐悠悠地飘出几句，“Elaine是我们新来的00后，网络这一块，其实听听她的意见没错的，因为之前我们搞得都有点不温不火。”施予晨自从不再嫉妒璐姐以后，这是她开始第一次喜欢上璐姐。
沈总依然带着端详沉思的目光看着施予晨PPT的“感谢”页面，大家都在等他发表看法，而他忽然两手抱胸往椅子上一靠，带着莫名的笑意，仿佛意见已经发表完了，他进入了一种轻松状态，看来这个方案令他无语。施予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沈总，感到这是个难以琢磨的神秘男人，气氛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在他旁边的顾延说，“可以的，可以，这样，我们就完全根据你的方案走，全力配合好吧，你看你是不是给到我们一个准确的保证，曝光量能达到多少，我们钱花下去，不能像之前那样什么也看不到，流量多少，你看呢。”
顾延这段话，完完全全盯着施予晨说，将璐姐撇在一边，施予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得有点毛骨悚然，在此之前他俩之间的所有对接中，顾延都没有这样紧迫地逼问过曝光量这一点，他是故意在这么严肃的会议上捉弄施予晨吗，他具有在会议室当面羞辱乙方的恶趣味吗，他在故意让她难堪吗，施予晨23岁，就职两三个月，像个待宰羔羊傻坐在桌前，她又看向璐姐，璐姐看着电脑屏幕一脸轻松用左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右手的美甲，小施无路可走，两眼一闭，赌气似的抬眼看着顾延，回答说，“一千万。”
没有人说话，连璐姐都不再补充任何内容了，沈总依旧在保持油画一样的神秘微笑，顾延忽然露出笑意，那种胜利者的快意笑容，他说，“好，好的，那就这么办，好吧，一千万的曝光，不难，一点不难，具体的搜索数据和店铺其他数据我们之后再对。”
自然，施予晨坐在那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体面地撰写辞职报告，想到还能辞职，她稍稍觉得没那么想死了，她脑子嗡嗡地靠在椅背上，开始痛恨起顾延来，她忽然觉得顾延是不是要整她，治治她的嚣张和不守规矩，这时，那种不服输的胜负欲又猛得冒出来，她开始天真地认为自己只要努力一定能做到，就在此时，璐姐说话了，她慢吞吞地从屏幕前抬起头，笑着对顾延说，“那么全力配合你说了的哦，你预算也要配合的呀，预算给足了一千万曝光简单的啊。”
璐姐的笑容缓解了施予晨认知这件事的严肃性，施予晨看向顾延，而他已经转移话题开启会议的第三部分——关于制作公司的相关物料内容，她有点理解轩轩了，理解公司所有同事都讨厌他的原因了，他是如此咄咄逼人，于是在接下去的时间里，施予晨选择无视顾延，连撇都不往那边撇了。
会议结束了，快四个小时，微笑的沈总率先离开后，顾延说了一句“咱们广告公司的再留一下噢。”于是跟制作公司道别。璐姐盖上电脑，开始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字，施予晨伸了个懒腰，注视了一会儿冰冷了的包子，想知道她关上电脑以后会不会换个有血有肉的表情，之后她转头问小胖，“我们一会儿是先去吃饭吗。”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异地出差，并不熟悉流程。
这时，顾延站起身来，先看了一眼施予晨，然后对着璐姐和方方说，“你们几点飞机啊，来得及吗，一起吃个晚饭啊，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我请客，辛苦辛苦。”
当他们8个人来到包厢，陆续走向一张铺着雪白厚实桌布的小圆桌时，自然施予晨依旧选择坐在小胖身旁，四个人里最边沿的角落，就在她入座的下一秒，顾延紧贴她身旁抽出木质椅子坐了下来，她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她早就做好包子会来到她旁边赐给她一个难以忘怀的冰点饭局的打算了，却没有料到会是顾延，他脱下西装外套交给服务员，并说，“多拿几分菜单来，两份不够。”然后很自然地把自己手中的菜单移到了施予晨手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