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微信读书上看一本书,是陈嘉映老师写的《说理》。陈嘉映老师是我国著名哲学家,他的写作特色,是用人人可懂的语言邀请大家走进哲学的世界。
这本书中有很多点是让我很触动的。比如,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就是:“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可以有n个答案,并不存在一个公认的版本。陈嘉映的观点是,哲学就是穷理,把道理研究透,就是哲学。读到这里我就想,我的爱好也是穷理,我在公众号写文章,也是有意识地要把一个问题讲清楚。看来,我和哲学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还要近一些。
但是在当代,哲学和哲学家面临一个巨大的挑战是:各种专业领域的知识越来越发达,其实就是在不断地蚕食哲学的疆域。古代的哲学家,可以说能带领我们理解世界、认识宇宙。但是有了物理学以后,解释宇宙就成了物理学家的事了,大家更愿意相信一个物理学家讲什么是宇宙,而不是一个哲学家来讲。
其他很多学科也是这样,像心理学更是哲学的一个“逆子”。以前哲学家讨论身心问题,讨论人如何认知这个世界,后来这个工作大部分被心理学家抢去了。
哲学的领地似乎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边缘化。
陈嘉映老师也很明白这一点。他谦逊地认为,现在的哲学还至少保存的两个功能。第一个是,可以在不同领域的专业知识的基础上继续“穷理”,“他们先在道上跑了起来,哲学家接过他们的思想继续跑”,或许,哲学家可以把这个理挖得更深一点,更本质。
第二个功能是,可以在不同领域的道理之间起一个粘合剂的作用。陈嘉映老师用“翻译”一词来表述。每一个学科的内部交流,肯定要使用很多概念,但是如果是跨学科间的交流,概念反倒成了阻碍,这时就需要哲学家把“理”给讲出来。讲的方式,可能就是把专业概念“翻译”成某种大家都能理解的语言。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思考过“翻译”的内涵。“翻译”不仅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中文译英文,英文译日文等,“翻译”也可以指两种思想的转换。
这个转换,不仅仅是“通俗化”。
“科普”写作是专业知识的通俗化。常见的科普文章是给你讲一篇论文,讲研究是怎么设计的,结论是啥,大概对我们有什么启发等。但是我很少写这样的文章。因为我发现,至少在心理学范围内,这样的文章用处不大。因为它们的落脚点是在“知识”上,而不是每个人内在的“认知结构”上。
我们通过学习,可以增加很多知识点,但是很可能这些知识对我们没有任何的改变,因为“认知结构”没有变,因为这些知识并没有走到我们的“心”里去。
实际上,不论是哲学的说理,还是心理学的说理,目标不应该是把“知识点”传递给你,而应该是把你“触动”。
因为,只有触动,才能带来行动,只有行动,才能带来改变。
我的朋友陈海贤老师,他讲心理学,很少讲概念讲理论,尽管他知道很多心理学的概念和理论。你看他的视频号,总是讲生活中的故事,用生活中的语言,寥寥数语,不知不觉中就能把人打动。这才是可以走进“人心”的心理学。
所以,我们应该如何说理?我们就要斟酌我们的语言。我们每个人生活在日常中,不论是思考、决策还是自寻烦恼,都是经由日常的语言来完成的。我们跟他人交流、沟通,沟通的前提是要让对方听懂你的话,那就不能制造理解障碍,也要用日常的语言。
最气人的就是那种写作:把明明简单的事情绕来绕去讲得很复杂,用一堆术语把你讲得晕头转向。可这或许就是“专家”的职业技能。
用通俗语言来解释概念、解释知识是一种很初级的写作。好的写作是,用通俗的语言去扰动和激发每个人的思绪。它就好像是一根引线,一旦点燃以后,就开始呲呲作响,在内心中燃起白日焰火。
这样的场景,让人相信哲学或者心理学都不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比如,哲学,并不是一堆哲学名词的堆积,而是深度思考的操练;而心理学,也并不是一堆心理学名词的堆积,而是认识自我的操练。
而心理学的“考研”,成功地让人误解了心理学。因为心理学考研就是以心理学名词的堆积来完成的。
当然我不是说概念没用或者不重要,如果我这样认为,那就是彻底地反智了。我只是说,不能“执迷”于概念,把概念当作真理、当作图腾。概念是好用的工具,但并不是不可质疑和不可辩驳的。
对此,陈嘉映老师在《说理》中有很好的论述。
他说,“哲学命题”或者哲学知识是什么呢?是一种“初级反思”。初级反思所反思的对象是我们的日常经验。如果一个人知识水平不高、读书很少,那么他的思维方式和信念体系都是日常经验塑造的,他是不会反思的。
比如在传统文化里有一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这种文化里成长的女性,如果没有读过什么书,这句话就会成为她的信念,不会反思这句话。但是如果一个女孩读了女性主义的书,其中的知识武装了她,她就会变得更强大,她就能反思这句话从而抵抗这句话。
这就是读书的作用,知识的作用。
但是呢,陈嘉映老师说,哲学恰恰有一种功能,不是对日常经验的反思,而是对概念和知识的反思。我称其为“二阶反思”。
“'哲学'这个词就有双重意义。初级反思也是对常理的反思,这种哲学通过反思超脱常理,上升为理论;进一层的哲学解构这些哲学理论,实际上,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都在双重意义上使用哲学这个词,他们一方面把哲学当作要被批判的东西,一方面把自己的工作称为哲学工作。”
陈嘉映老师的这段话让我不禁联想到心理学。如果世界上,哲学包含了对哲学知识的反思,那么心理学也应包含对心理学知识的反思。这种反思也是我不自觉地在我的思考中所触及到。
我们学习了一些心理学的概念和知识,但我们并不用完全地信服。它们可以只是一种桥梁,或者只是临时搭起的浮桥,供我们踩上去,走到陌生的对岸。
它们可能只是我们认识自我的起点,而绝不是终点。
当一个人限于迷茫、纠结、失落、颓丧之时,反思就有了开启的机会。对日常经验的反思,以及对知识的反思,或许正是此时最有价值的行动。
我突然深深地感觉到,我爱上了说理这项事业,因为说理首先不是要说服别人,而是首先要检验自己既有的知识,审阅自己原有的信念,是主动自觉的自我反思。